「這怎麼回事?」
孟朝接過童浩遞來的油條,茫然望著眼前層層疊疊的人。
新年第一天,安合里老街所有的閑人全體出動,將吳細妹居住的老樓圍個水泄不通。
他們裹著睡衣,手抄在袖筒里,嘁嘁喳喳地咬耳朵,臉上變顏變色。間或有人踮起腳尖,抻長脖子好奇地去打量停在院子中間的救護車。
「死人了。」
童浩一昂下巴,擔架上手捂心口的老太太正被醫護人員抬上救護車。
「這老太太早上看見的,當場心臟病就犯了,直接躺倒在屍體旁邊。然後——」
他又一甩頭,人群中間一個七十多歲的大爺正手舞足蹈地跟旁邊人說著什麼。
「這個大爺出來晨練,看見躺在地上的倆人就直接打120了。不過那個男的已經不行了。」
「可不是不行了嘛,車來的時候人都硬了。」站在他倆前面的大姨忽然回過頭來,「說是凍死的,昨晚喝大了暈乎乎地睡在路邊,然後再沒醒過來。」
「我聽著是犯病了,」旁邊拎菜的老太太胳膊肘撞撞她,「心腦血管有毛病。」
「我聽說是被人報復,」穿深藍色麵包服的男人搖搖頭,「得罪人了,一板磚給拍死了。」
孟朝嚼著油條,聽著路人的猜測半晌沒有吭聲。
救護車嘶鳴著遠去,意猶未盡的人群很快也層層散開。孟朝大步走向李清福倒下的地方,伏低身子觀察著結冰的路面,在乾涸的血跡旁轉著圈踱步。
「不對勁,」他沖童浩壓低聲音,避開因好奇而駐足的居民,「如果是普通滑倒不會出這麼多血,而且這摔倒的位置也不對。」
「我也覺得哪裡怪怪的,但又說不上來,」童浩撓撓頭,「咱要追查這事嗎?」
「唔,屍檢之後聽法醫怎麼說,再個——」
孟朝不經意抬頭,正撞見一個腦袋從六樓的某扇窗子里探出來,朝下張望。
那人顯然也看見了他,四目相交的一瞬,迅速收回身去,下一秒將窗帘拉了個嚴嚴實實。
整個動作一氣呵成,快到他甚至開始懷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覺。
「頭兒?」童浩用筆記本戳戳他,「再個怎麼著?」
孟朝思索了片刻,將喝乾的豆漿袋子攥成團,塞進童浩口袋。
「先上樓。」
「聽說樓下的事了嗎?」
孟朝接過吳細妹遞來的水杯,瞥了眼在客廳門口探頭探腦的曹天保,問得雲淡風輕。
「嗯,一大早就鬧哄哄的,想不知道也難。」
「最近這塊不太平啊,接二連三的出事。」
「是不太平。」吳細妹心不在焉地敷衍,回身將曹天保趕回了卧室。母子二人在隔間壓低了聲音用方言快速交流,聽語氣似乎在爭吵。
「頭兒,他們說什麼呢,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。」
「兒子要問爸爸的下落,他媽不讓,讓他坐屋裡安心寫作業。他們說的是南洋省方言——」孟朝搖頭示意童浩不要聲張,「我在那裡讀過書,但也只能聽出個大概。」
說話間吳細妹已經關上了卧室屋門,重新坐回兩人對面。
她垂著頭,用抹布搓著玻璃茶几上的一塊污漬,半天沒有開口。童浩欲言又止,只能尷尬地偷瞧孟朝。
「用搓澡巾好使。」
吳細妹嘴巴微張,錯愕地望著孟朝。黑漆的眼睛下面有些浮腫,看樣子這幾天都沒有睡好。
「這種油漬你這麼干搓沒有用,聽我的,試試搓澡巾,用粗糙的那面,一蹭就掉。」孟朝順勢接過吳細妹手裡的抹布,十分自然地放到一旁,「新的搓澡巾還能用來洗瓜果,好使,特別是蘋果,一搓果臘就掉了。」
「沒想到你一個大男人還懂這些。」
「個人興趣,我沒事就喜歡研究這些省事的懶辦法,」孟朝笑笑,「等這案子破了,咱都有心情了,交流交流經驗。」
吳細妹應和著笑了笑,手裡沒了活計,整個人也跟著沒了生機,垮著肩膀坐在那裡,像是一件舊傢具。
曹小軍出事之後,原本就瘦小的她眼瞅著又風乾了一圈,兩頰越發凹陷,襯得眼睛裡的驚恐更加突出。
「底下出事的人你認識嗎?」
「算不上認識,是住在二樓的人,平時能碰個面,眼熟而已。」
「他跟曹小軍熟嗎?」
「有時候打酒能碰上,小軍愛喝兩口,倆人可能在啤酒屋見過吧,聽他提過幾次,說那人酒品不行。」
「他跟倪向東熟嗎?」
吳細妹眼神躲了一瞬,下一秒又重新定定地望向孟朝。
「倪向東跟他熟不熟我不知道。」
「倪向東不是也經常到這兒來嗎?跟那人會不會也碰過面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倪向東能喝酒嗎?」
「不——」她打了個磕巴,「不知道。」
「你知道倪向東現在在哪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
「你知道樓下那人是怎麼死的嗎?」
吳細妹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,「你們今天來到底想問什麼?」
童浩清了清嗓子,將幾張照片在茶几上橫向排開。
「這是你家丟的那個箱子嗎?」
她快速瞥了眼照片,點點頭。
「眼神不錯啊,這照片是監控里截出來的,沒想到你掃一眼也能認出來。」
「這箱子是我陪嫁,所以印象比較深,怎麼了?」
「沒什麼,只是你為什麼不問我們曹小軍的下落呢?」
孟朝盯著吳細妹的眼睛。
「我們都以為曹小軍是被人塞進箱子帶走的,現在箱子找到了,你怎麼都不問曹小軍的下落呢?」
吳細妹臉上仍是那副可憐巴巴的表情,可孟朝卻在她眼底捕捉到一絲狡黠。
「我不敢問,怕他出事。有好消息最好,沒有我也認了,事到如今我們不敢抱什麼希望,只要沒見到屍體,我們娘倆就能假裝他還在,日子也能繼續湊活——」
「你似乎認定他死了。」
吳細妹忽然停止了哭泣,詫異地望向孟朝。
「他沒死?」
孟朝沒有回答,似笑非笑。
他在吳細妹的凝視中前傾身子,拿起茶几上的水杯,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,緩緩吐出口氣,「冬天就得喝熱水。」
坐在旁邊的童浩不安地扭了扭身子,不知隊長葫蘆里賣的什麼葯。
「你話說清楚,小軍沒死嗎?你們有他下落了?」
「你先說說,你為什麼這麼篤定他死了?」孟朝又呷了口水,抹了把嘴巴,這才又重新望向她,「吳細妹,你好好想想,是不是忘了告訴我們什麼?」
他看著吳細妹胸口微弱的起伏,知道她的心理防線正在崩塌。
只需要再推一把。
「據我所知——」
咣當,卧室傳來板凳倒地的聲音。
吳細妹條件反射般彈起來,疾步奔過去,順手關上了房門。
孟朝嘆口氣,知道錯失了機會。
短暫的停頓後,卧室傳來吳細妹又細又密的話語,聽語氣像是在呵斥兒子。很快裡間響起母子二人壓低嗓音的爭吵。童浩挑眉詢問,而這次孟朝也只得搖搖頭。
南洋省村村方言都不同,他這個半吊子只能聽懂又慢又穩的標準南洋話,像這種刀槍相對的爭論,他實在無能為力。
果然,等吳細妹再回來時,臉上又掛上了波瀾不驚的淡漠。她一邊給孟朝和童浩添水,一邊冷著臉回答,「該說的我都說了。」
「兒子情況好點了么?」
孟朝看見她的緊繃一點點鬆弛下來,眼神中的戒備與仇視也漸漸軟化,身上盔甲片片剝落,露出裡面那個脆弱無助的母親。
「沒有特效藥,勉強維持吧。」
「得不少錢吧?」
「是,」她用手揩揩眼睛,「偏偏這種時候小軍又不在。」
「如果你配合我們調查,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他。天保也很想爸爸不是嗎?」
「三錢雞仔看透筋,」吳細妹苦笑著舒了口氣,「你們想知道什麼,直接說吧。」
「第一次筆錄的時候,你說去年10月2號曹小軍曾在酒後跟人起過衝突,並揚言要殺了那人。」童浩翻看著筆記本,「你當時說對方是工地上的工頭。」
「對,怎麼了?」
「可是據我們調查,當天晚上在你家喝酒的不是什麼工頭,而是倪向東。」童浩打斷吳細妹的辯駁,「我們有很多證人,有很多可靠的證詞,所以在這點上繼續撒謊是不明智的。」
吳細妹忽然想了起來,那天好像跟隔壁李老太太打過照面。
沒有錯,那天是她孫子生日,小男孩嚷嚷著要吃糖醋裡脊。傍晚時分李老太太來她家借了點醋,她提著醋瓶子出門的時候,正撞見倪向東笑呵呵地走進來。
她心往下一沉,卻仍面不改色地說道:「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吧,他們工友之間經常一起喝酒,今天這家,明天那家的,很容易記混。」
「曹小軍從不帶人回家喝酒,工地上的人說他也沒有什麼交情深的朋友,實際上,只有倪向東會經常出入你家。」
吳細妹臉色灰白,不再言語。
「他倆是在工地認識的,後來還合夥開過搬家公司,可10月份時候關係突然變僵,你知道為什麼嗎?」
「我不知道,他們男人間的事情我不大參與。」吳細妹抿了抿頭髮,「而且我跟倪向東不熟。」
「可是,有人目睹倪向東開著麵包車送你上下班,特別是在10月份他跟曹小軍決裂之後。」孟朝前傾著身子,步步緊逼,「跟你丈夫鬧掰之後,他跟你之間的走動反倒多起來,這怎麼回事?我想聽聽你的說法。」
見吳細妹不接話,孟朝重新靠向沙發。
「聽說你們三個是老鄉?」
「是。」
「很巧啊,都來自南洋省,又剛好在琴島遇見。」
「是挺巧。」
「到底是巧合,還是他追著你來的?」
吳細妹攥著茶杯的手不住敲打著杯壁。
「在認識曹小軍之前,你先認識的倪向東吧?」
孟朝餘光瞥見那隻手在微微顫抖。
「曹小軍知道么?」
他瞥了眼卧室虛掩的門,壓低聲音。
「他知道你跟倪向東以前是一對么?」